close
一直喜歡讀散文遠勝於其他文體,在幾個喜歡的作家中,
余光中的散文是其中之一,覺其文章富有旋律與文采,
但這文采卻非靠著層層堆疊形容詞加以砌造而成,
而是藉著音節的控制,題材的裁剪,段落佈局的巧妙等等達成的一種心靈饗宴。
常常會讓我忍不住在眼睛追逐著文字的同時,也在心裡欣喜得頌讀著,
意外地在朋友的剪報中,看見前年六月余光中於聯合報副刊登出的這篇文章。
最喜歡其中他回憶著夏濟安情貌的幾段文字,
令人不覺遙想文人種種,神往其中。
而文中所提同安街,也多見於王文興小說之中,
再次覺得文學與人生的距離模糊地如此浪漫美麗! *^___^*

========================================================================================
[夏濟安的背影 / 余光中]

兄弟並為文學家的例子相當罕見,古代的曹丕、曹植,蘇軾、蘇轍,現代的魯迅、周作人,法國的龔古爾兄弟(Edmond de and Jules de Goncourt),英國的浩司曼兄弟(A.E. and Laurence Hous-man)都很有名。
在我的朋友裡面,夏濟安與夏志清是顯赫的一例。
夏氏昆仲,我先認識哥哥濟安先生。至於弟弟,則要等到哥哥身後,我才有幸結交。濟安為人謙虛,口才不算敏捷,每逢受人讚美,總是推說他有一個弟弟,遠遠比他出色:大有關羽在曹操面前鼓吹張飛如何了得的神情。宋淇更會在旁助陣,誇說弟弟的英文更勝哥哥。所以早在見到志清之前,台北的文壇已有「戒心」了。
當年初識濟安,我已台大畢業,在國防部聯絡局服役尚未期滿;他已經是台大外文系副教授,雖然沒教過我,也該算師長輩了。加以他年齡長我十二歲,這差距半尷不尬。他的同輩至交如宋淇與吳魯芹,在離開大陸以前都已畢業於上海的大學,不像我來台後才把大學的後兩年讀完。因此我面對三人的「上海幫」,不免有點拘禮,未敢親狎。
一九五六是值得紀念的一年。那年夏天我從國防部退役,濟安見我恢復自由,竟將他在東吳大學的兼課讓了出來,推薦由我去接。這正是我教大學的開始,有了這點起碼的資歷,第二年梁實秋才要我去師大兼課,第三年才送我去美國讀書。
也就在那一年的九月,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月刊在台北創刊,社址就設在同安街五十五巷二號,正是發行人劉守宜的寓所。濟安那時對新詩的評價不高,卻認為仍應加以鼓勵,並謙稱自己對來稿無法取捨,乃託我代約新詩的稿件。於是我每期負責約集詩稿,並在出刊後代轉刊物與稿費,直到兩年後我去美國為止。
那時候我住在廈門街一一三巷八號,靠近巷頭。走到巷底便是同安街,左轉再走三五分鐘便到了《文學雜誌》社址,真是近鄰。雜誌每月二十號出刊,所以我每到那天就去劉府取書。而每到那天,夏濟安與吳魯芹一定會去劉府打牌,一面也是等印刷廠把書送來,多少帶一點新刊出版的高興。所以每次我去,除了三位好友各據一方之外,第四位常是相稔的文友或台大的同仁,雀戰方酣,氣氛十分熱鬧,劉守宜的江北口音、夏濟安的吳儂軟語、吳魯芹的上海閒話,在牌聲劈拍之間你來我往,忽起忽落。有時候局終人散,也會見夏濟安與吳魯芹走過我家門前,一路笑談,餘興未盡,只是吳魯芹低調從容,而夏濟安聲喧語急,滿面興奮的紅暈。
濟安學貫中西,但滔滔雄辯卻非所長,加以久抱獨身,又不修邊幅,乃有名士風貌。他的鄉音頗重,講學不暢,據說當時傅斯年校長也注意到了,竟去他班上旁聽,令他相當緊張。結果校長發現他是真才實學,其疑遂息。
在赴美前夕,曾與我存去台大教授宿舍向濟安辭行。他的房間果然名不虛傳,雜亂無比,顯然亟需一位女主人用非常手段來痛加掃除。但是同樣顯然,唯一的男主人偏安一隅,與滿室的縱橫枕藉和光同塵,不,黯然同塵,互不干擾,已成定論。天長地久,能與這滿室的紛紜維持一種無序之序,恐怕真需要哲人的胸襟,才做得到有容乃安。那張書桌尤其壯觀,中西的卷帙雜沓交疊,真的是枕經藉史,只勉強在近椅的桌面留下一角支肘擱臂的餘地,逾此就號令不出京畿了。
濟安雖然性情靦腆,不修邊幅,而住處也疏於整頓,但筆下卻照顧謹嚴,無論是評論或翻譯都很出色。在他那一代的外文系教授裡,中英文兼擅如他的實在罕見。即使在中文系的教授裡,能寫出他那樣漂亮而有彈性的白話文的,恐怕也不多。
《文學雜誌》出現在五十年代後期的台灣文壇,既不附和官方鼓吹的所謂「戰鬥文學」,也不像六十年代年輕作家那樣熱中於引進所謂的「前衛」浪潮,可謂一大異數。刊名沿用朱光潛四十年代主編的綜合性文學雜誌,顯得風格穩健平實,堅持文學本位,調和中西傳統,兼顧儒家的使命感與自由主義學者的精神。
從一九五六年九月到一九六○年八月,夏濟安主編的這本《文學雜誌》一共出了八卷四十八期,內容包括論評、詩、散文、小說,作者以來自學界的為多。論評當然出於學者之手,諸如勞榦、鄭騫、葉慶炳、林文月等都是台大同仁,至於譯者,如英千里、黎烈文、翁廷樞、朱乃長等也莫非外文系同事。愛唱低調、喜歡隱身幕後的吳魯芹,支持濟安最力,並常在雜誌上發表散文與翻譯,也是在台大兼課。所以整體看來,這本雜誌的功架頗為「學院派」,簡直有點「京派」,但是幾位中堅人物如夏濟安、吳魯芹、林以亮(宋淇)又都出身上海學府,乃另有「滬派」風格。
至於濟安自己,在編務、課務之餘,那幾年確也發揚蹈厲,不但在《文學雜誌》上刊出了好幾篇擲地有聲的論文,更勤於譯述美國文學,成就可觀。
早在《文學雜誌》第一卷第二期,濟安就發表了長文〈評彭歌的《落月》兼論現代小說〉,用二萬二千字的篇幅,旁徵博引,以西方文學的藝術為印證,認真而詳細地分析《落月》的得失,而令整個文壇為之震驚。當年的書評照例都是泛述草評,絕少像濟安筆下這樣能博能精,犀照無遺。一般書評或能粗枝大葉指出得失,但未必說得出所以然來,更無法用經典名著作試金之石,勸喻作者如何移花接木,甚至脫胎換骨。
在三卷一期,濟安又於長近萬字的〈舊文化與新小說〉一文中分析何以儒家對中國的小說影響不深,何以一味尊崇儒教正如一味否定儒教,都不能產生偉大的小說。嚴肅而又含蓄地,他同時批判了文以載道和全盤西化的淺見。
濟安對新詩的不滿與期許,在二卷一期的〈白話文與新詩〉裡,說得十分中肯,但用的卻是高瞻遠矚的宏觀格局。一方四千字的篇幅大半用來分析「文、白、西、俚」四合一的白話文,因為那正是新詩有賴的「載體」。真正說到新詩本身,他反而避免枝節,只強調新詩最弱的地方在於音調,結果是既不宜誦讀,更不易背誦,比起古典詩來,感染力差得多了。這篇文章,當時新詩人讀了想必都不服氣。其實此文寫於一九五七年,當時台灣的新詩尚未成熟,確不夠好,音調的安排不是單調便是蕪雜。若是他能看到這四十多年來的進步,當會修正他的論調。
儘管如此,前述的三篇文章不但見解高超,而且文筆生動,作者的宏觀確能通古今之變,採中外之長,即使到了今天,仍然值得作家們認真細讀。除此之外,濟安還以「齊文瑜」的筆名發表了霍桑長文〈古屋雜憶〉的中譯,刊於一卷的一、二兩期。其實「今日世界出版社」印行的《美國散文選》上冊也出於他的譯筆,《美國文學批評選》中的兩篇力作:〈傳統與個人的才具〉及〈論自然主義小說之沒落〉亦復如此。在趙麗蓮主編的《學生英語文摘》上,他更逐期中英對照譯介了當代美國作家如史華慈(Del-more Schwartz)、賈瑞爾(Randall Jarrell)的作品。
在早年台大外文系的名師之中,夏濟安是非常傑出的一位。他的影響力因主編《文學雜誌》而走出校園,普及文壇。他的台大高足,當初若非親炙這位良師,又再受到《文學雜誌》的感召,日後會否創辦《現代文學》,恐怕就難說了。只可惜天不假年,他未及半百竟爾早逝,否則台灣的文壇,至少是批評界,生態可能不同。

【2003/06/21 聯合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julislia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