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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如龍教授訪談錄之三: 中古音與語音史

 

問:用方言材料解決音韻學、語音史問題時,如何把握和運用這些方言材料?(因為首先要確定使用的材料所反映的問題跟語音史上的問題是一致的,時間層次上一致,演變關係上也一致,要排除相反的材料)如何排除相反的材料?方言材料的歷史層次如何確定?

 

答:利用方言材料來解釋音韻問題,確實也不容易。最重要的就是要區別時間的層次,能夠分清演變的事實,不同的方言孰先孰後。有的時候一些具體問題很難一下子看透,哪怕是名家也要出問題。關於歷史層次的問題,以前研究得不太深入,曾經出現過問題。像贛語中一些知章母字也讀成[tt’]聲母,比如在江西的吉水、新餘、宜分、平江、修水、安義這些地方,“豬”念[tu],“知”讀[ti],“晝”讀成[t],“朝”讀[tau],“轉”讀 [t«n],“張”讀[t?N]。從四十年代開始,就有一些知名的學者認定,這是“古無舌上”“古人多舌音”的絕好證據。上古音到中古音的演變,清代學者錢大昕發現了“古無舌上”,從舌頭音分出舌上音,這是一個定論,是沒有問題的。所謂“古人多舌音”,說的是章組字在上古也有讀[t t’]的,但是如果就剛才說的這些字來看,確實好像贛語反映出上古音的這兩個特色。可是經過了這十幾年來的研究,像日本學者平山久雄、臺灣學者何大安,還有現在香港工作的萬波的研究,已經把這個案子翻過來了。就是說,贛語的知章組讀[tt’],並不是上古音的遺存,而是中古以後的演變,因為贛語念[t t’]的只是知組三等,和章組合流了,變成[tt’],知組二等字走了另外一條路,跟莊組、精組合流了,讀成[tstss]。這種情況就和閩語很不一樣。閩語是知組不論二等、三等,通通讀成[tt’],在贛語裡就是二等、三等明確分工。而且就江西各地的情況來看,它的分佈極不平衡,知二絕對沒有讀 [tt’]的,知三跟章只有局部地方讀[tt’],而且往往凡是知三讀[tt’]的,見組也讀成[tt’]。那就是說,三等的[tt’]並不是直接繼承上古的端、透、定來的,而是知章組字先變成[tþtþÁ],然後又變成¦Á],最後變成[tt’](轉者按:原文亂碼,手頭沒有原文,無法更正。)走了很遠,繞了一圈之後又回到了原地。可見,不能見著風就是雨,急於下結論就容易出錯,利用方言資料,要仔細地分辨歷史層次。

 

問:比如中古的全濁聲母,音韻學界有截然相反的兩種觀點。有的說中古全濁聲母是送氣的,有的說是不送氣的。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雙方的依據是什麼?問題出在哪裡?方言學的成果對研究諸如此類的音韻問題有無幫助?

 

答:全濁聲母的問題是從中古漢語到現代漢語一千多年之間語音演變的最重要的歷史事實。當時的濁音是送氣還是不送氣的?為什麼會有爭議呢?主要是因為從現代方音的表現來看,有的分清濁,有的保留濁音,有的清化之後全都送氣了,有的全不送氣,也有一半送氣一半不送氣的,五花八門。如果拿某一種方言事實來論證它,得出的結論就只能是片面的。用現代方音來證明,取此取彼各有不同,這就是分歧的主要原因。那麼怎麼來解決呢?我想,還是要把現代方音的變異分出不同的歷史層次,如果把各個方言的情況放到一個平面上來比較分析,基本上能勾畫出一個比較清晰的面目。現代保留濁音的方言主要是吳語和湘語,同是濁音,湘語不送氣,吳方言送氣,就是趙元任所說的清音濁流。關鍵就在於湘語跟吳語二者之間必有一個比較古老,一個是比較後起的,看來吳語的清音濁流是清化帶來的變化, 湘語中不送氣的全濁恐怕不好說是從送氣濁音變來的,可能湘語反映的是比較早期的現象,而吳語反映的是後起現象。客贛系的清化送氣可能繼承了晉南、關中地區的送氣濁音變來的。官話跟粵語是平聲送氣,仄聲不送氣,這是清化後的另一條變化途徑。

 

關於中古全濁聲母送氣問題,李榮先生跟陸志韋先生還用了很多別的材料來論證。比如李榮先生拿梵文的譯音跟壯侗語的借詞來論證,中古音的全濁聲母是不送氣的。陸志韋也主張不送氣說,他在《古音說略》中對《廣韻》的聲母在《說文》諧聲中的通轉的次數作了詳細統計,根據他的資料,除了定母字跟透母字通諧,比端母字跟定母字通諧略多之外,其它每一個濁音聲母都是全濁與全清通諧的多,與次清通諧的少。應該說,在《切韻》時代,全濁聲母是不送氣的,才會跟不送氣的清音通諧的多。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很能說明只要把歷史層次搞清楚了,用方音來論證音韻問題,一定是無往而不利的。

 

問:再比如中古四等韻在中古後期已經與三等韻合併,傳統的音韻學歷來認為三四等皆細,可是中古反切中表現卻是三等為一組,一二四等為另一組,這顯示四等在中古是洪音。這在漢語方言中也有反映,您和金有景先生都從方言找到證據,證明中古四等韻是洪音。因為方言中的語音變化是很複雜的,完全相反的例證也能找得到,方言中的證據可信度有多大?是否能夠解決這一類的問題?

 

答:這個牽連到另外一個問題,就是語音的歷史層次與詞彙的歷史層次的關係。在考察語音的歷史層次的時候,必須同時兼顧詞彙的歷史層次。因為漢字古今貫通,很少變化,在不同的時代,用到這個字,作為一個語素,用在不同的場合,在方言中經常有文讀、白讀這樣的區別。四等韻在閩方言跟南部吳語中的表現確實有一些字讀成洪音,跟《廣韻》的反切中一二四等的分類跟三等分成兩類的事實相符。可是,並不是所有的四等字都讀成洪音,讀洪音的字有的方言多一點,有的方言少一點。這在我的文章和金有景的文章中都有比較詳細的資料。從那些材料我們可以看出,凡是讀洪音的字,在各地基本上能對齊,凡是能對齊的,大體上是常用字,都是口語中的白讀音。比如說“底、替、梯、齊、細、西、妻、雞、溪,店、點,千、肩,青、清”,這些都是在口語裡頭比較常用的基本詞。凡是保留比較早期的語音特徵的,往往是保留在比較古老的語詞當中,後起的詞彙反映的則是比較後起的讀音,這是一個普遍的規律。所以,我們在考慮語音特點時,一定要看看文讀、白讀的音屬於什麼歷史層次,語音的歷史層次和詞彙的歷史層次也是相互為用,不能只注意一面。

 

問:關於語音史的發展,從高本漢到王力等人,基本上認為漢語語音史是單線條發展下來的,對漢語語音史的演變這問題您怎麼看?您這種看法是如何形成的?根據何在?

 

答:以往的語音史研究常常是把古今語音的演變描寫成是從同一個來源轉輾而來的,畫出一個樹狀圖,這是歷史比較法的局限性造成的。印歐語的分化是不是這種樹狀圖的分化形式,我不太清楚,不敢說。就漢語的情況來說,或者就方法論的原則來說,這種分析方法的缺陷是非常明顯的。語言的演變不可能像單本植物的成長那樣,從樹幹上旁生出樹枝,再從樹枝上長出樹葉。任何語言的演變發展都離不開民族的融合、戰爭的較量和移民的遷徙,語言的發展除了繼承還有揚棄、有變異、有創新;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方言之間有接觸、有滲透、有融合。古今的演變是縱向的,周邊的方言與語言之間的影響是橫向的,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可能有個別的例外,如某一個語言移居到荒無人煙的海島,如果沒有外來影響,可能就是很單純的“祖宗”語言跟“子孫”語言之間的演變過程。我的這種想法是基於閩語的調查,從60年代開始閩語的比較研究的時候,我就形成了這種想法。現代閩語就語音來說,應該是包容了各個時代不同的語音,現在的學者們把它稱為語音的歷史層次。閩語的文白異讀就是把不同歷史層次的語音放到共時平面上的一種整合方式。你說它一定是從一個共同的母語演變到現在,從某個時代一脈承傳下來,我看說不通。比如說“上”和“下”這兩個基本詞,“上”的聲母在現代閩語中讀為[ts][ts’][s]的都有,“下”的聲母也有[k][k’][x]以及零聲母等各種讀法。這種聲母的不同,反映的就是不同時代通語或周邊方言的影響。現在閩語的歷史演變過程已經比較清楚了,概括起來就是一句話:它是多來源多層次的。就是說,形成的時代就不是單一來源,它有古吳語和古楚語,就是三國時代從吳地和楚地過來的;有黃河以北中原古官話傳承下來的;還有古百越國少數民族的語言遺留。魏晉南北朝來一撥,唐末來一撥,宋元來一撥,不同時代來的人都帶來了不同時代的口音,所以才形成了今天閩語複雜的歷史層次。你如果說今天的閩語是從某個共同的祖語發展而來的,這個想法在漢語方言史的研究上很難接受。像閩北方言,閩北是福建開發最早的地方,很多特點就保留了上古音(其中又包括當時的通語和方言的不同口音),閩東、閩南、閩北這三地的方言並不一定是從同一個祖父演變下來的三兄弟。因為閩北方言一方面非常古老,像來母字讀[s],這是比閩東閩南更古老的現象,可是它也有很新的層次,它後來受客贛系方言的影響,在語音、語詞上都有客贛系方言的特徵。所以,按照樹狀圖、單線條發展模式來理解現代漢語方言跟古代語言之間的關係,特別是在我們這樣一個歷史悠久、方言繁多、橫向作用多、民族關係複雜的文化背景中,顯然是不合適的。

 

問:張琨也認為漢語語音史不是單線條發展下來的,您跟張琨有何不同?

 

答:張琨先生主要觀點認為《切韻》系統本身具有綜合性,就是說《切韻》系統不是一時一地之音。我主要是從方言的角度來看,不同的方言都有各自不同的來源跟層次,非一時一地流傳下來的。《切韻》音系是不是一時一地之音,張先生的想法是有部分真理的,就是說《切韻》音系之中確實可能包容著某些古今南北之音。但是我想,《切韻》基本上還應該是一個共時系統,音系主體應該是存在的,應該是某些地方,例如中原洛陽一帶的實際語音作為基礎。這就是陸法言在《切韻》中所說的,若賞知音,很多音類有區別,若廣文路,在作詩押韻時可以合併起來。就是說,可能當時不同的音類還未定型,有新老派的異讀,有中原音與外地音的雜揉。就是當今現代漢語的標準音也不能說全是一時一地的音,也吸收了某些方言的讀音。所以,《切韻》系統雖然也有古今音、南北音的痕跡,但並不是個大雜燴,這是我跟張琨先生的觀點不一樣的地方。就說現在的普通話,“尷尬”是從吳語進來的,是二等字,沒有讀成“監價”;“搞什麼鬼”沒有讀成“攪什麼鬼”,這是從湘語來的。巷[x]道、蝦[x]蟆,這是古音的殘存,所以現代標準音裡也會有古今南北音。北京話裡清音聲母入聲字讀陰陽上去四聲,也應該說是受不同方言影響的結果,讀為上聲的少數字可能就是東北方言影響的結果。這是相近的情況。我強調的是方言有不同的歷史層次,有不同的來源,不是從單一音系演變來的,張琨先生所說的《切韻》音系有綜合性,不是一時一地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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