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龍教授訪談錄之五: 方言特徵詞與詞彙研究

 

問:漢語方言特徵詞的研究是您首倡的。請介紹一下您的特徵詞理論,這種理論對於方言分區有何意義?

 

答:經過了很長時間的調查研究我感覺到,要認識方言、區別方言,除了語音特徵之外,也應該研究方言的詞彙上的特徵,方言間的語音與詞彙的特徵,它們的演變可以是不同步的。比如說贛語內部,東西南北各片語音上差別很大,但是詞彙上並沒有太多的區別。過去分閩北、閩南,福州話跟廈門話,好像語音上差別非常之大,可是它們的核心詞、基本詞大多數都一樣。所以只用一種標準,對不同的方言很難達到科學的認識。我理解的特徵詞是批量的,不是一個兩個,它們在本區內大體一致,對外來講又與眾不同。這些特徵詞應該在口語的基本詞裡找,因為越是口語,越是基本詞,如果有差異,就越是重要。很多特徵詞都有很強的派生能力,滋生出一大堆方言詞。閩方言把鐵鍋叫“鼎”,鼎蓋、鼎片、鼎底、鼎墘、鼎臍等等帶出一大串。特徵詞的研究是很有前途的。不僅如此,擴展開來,從縱向來看,現代漢語有現代漢語的特徵詞,近代漢語、中古漢語、上古漢語也都會有當時的特徵詞。如果我們把南北方言的特徵詞摸清楚了,再把縱向的不同時期的基本詞彙當中的特徵詞摸清楚了,我想整個漢語的詞彙史就一目了然了。

 

簡單地說,特徵詞就是基本詞中有區別性的方言詞。有一些雖然是很有區別性的方言詞,但它不是基本詞,也不能算特徵詞,比如說“茄子、茄兒、茄”,這是官話裡說法,在東南方言,福州話說紫菜,吳語說落蘇,廣東話說矮瓜,閩南話有叫紅菜的,這些好像很有區別特徵,越過一個區域說法就不同,可是這些說法沒有派生能力,不是很重要的基本詞,像這類東西不應該放到特徵詞中去。詞彙的異同有前代傳承下來的,有鄰近的地區影響來的,有同個類型的偶然的呼應,情況很複雜。所以有一些詞語儘管很有特色,也很常用,但它可能是類型上的相似關係,或者是古時候某一時代語詞的傳承。比如說河北南部邯鄲一帶,人稱代詞第三人稱可以說“伊”,也可以說“渠”,可你不能說因為說“伊”,就跟閩語是一個方言區,說“渠”就跟吳語或贛、客、粵等方言有關係。在《世說新語》的時代,整個北方第三人稱以說“伊”為主體,後來,大概在唐代,第三人稱說“渠”也很普遍。我上次到東北去,聽他們說,別人不吃的東西,家裡總有一個人把它吃光了,這叫“造”,福州話也有一樣的說法,你也不能說福州話跟東北話有什麼密切關係。所謂“造”,就是建造、堆砌、容納,不同的方言具有了相同的詞義派生關係罷了。所以,特徵詞必須從區域上來考慮,必須是基本詞,是成片的表現,要排除個別點的、類型上的雷同或是受某個時代通語的影響而造成的類似。可是有一些方言詞的分佈又很能說明問題,比如說廣東的閩語和海南島的閩語都把桌子叫“床”,把花生叫“地生”,都來自莆田話。像這樣的特徵詞的分佈,就能夠作為一種非常準確的證據證明移民的歷史。特徵詞的研究還剛剛開始,還是很有前途的。

 

問: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招收詞彙學專業博士生的?您開設這個研究方向的動因是什麼呢?

 

答:我從1997年開始招詞彙學方向的博士生。當時開這個方向?主要是因為我從方言詞彙入手作了一些方言詞彙的對比研究,常常感到詞彙學的研究成果對於我研究方言詞彙來講太不夠用了。從方言詞彙切入,動不動就涉及古漢語詞彙,另一邊又牽連著共同語詞匯,還有其他方言詞彙。現在詞彙學所提供的結論和方法不夠用,所以我想試著帶一批博士生來研究這些問題。我不敢說我對詞彙學有多深的造詣,無非是編過幾部方言詞典,作了一些方言的詞彙比較,通過考本字對方言詞跟古漢語的關係作了一些研究。還有一些具體部門的研究,如地名學,裡面有許多是詞彙學的問題,這些成果只能說是詞彙學研究的一些墊腳石。

 

我國詞彙學研究,分割成許多塊塊。比如說,從古漢語訓詁學脫胎出來的對於古籍中難僻詞的考證索隱,有大批人在做這項工作。在此基礎上作詞彙史的研究,是在近幾年來才注意到的。有斷代的漢語描寫詞彙的研究,但往往只限於共同語、普通話;研究近代漢語,可以不管上古漢語、現代漢語;研究現代漢語可以不考慮方言,不考慮古漢語,處於一種分割的狀態,這對詞彙學理論體系的建立非常不利。這些年來,國外的語義學部分介紹到中國,包括認知語言學,還剛剛起步,怎樣結合漢語實際來開展研究,恐怕現在還看不出眉目來。

 

在傳統的訓詁學之外,還有結合文學作品來研究修辭,像古代的詩話、詞話之類,但那是針對文學作品。針對語言本身的特徵開展研究,是五四以後陳望道開啟的修辭學。近二十年來,修辭學吸收了語體學、語用學的方法而得到拓展,但是似乎也還沒有重大的突破。我感覺到詞彙學研究成果不夠用也就是這個原因。我想,作為漢語詞彙學,如果能夠把古今貫通、南北結合,本體研究和應用研究想促進,這就很有可能建立一個新的完整的體系。詞彙學研究在現代漢語語言學的研究中還是一個薄弱的環節,不如方言學、音韻學,也不如語法學。所以,開闢這個方向招博士生,我是希望能夠依靠年輕一代的力量為這項工作做出一些貢獻。如果年輕人掌握了比較好的方法,相信會有所突破。

 

問:我們都知道漢語詞彙學研究屬於比較薄弱的環節,您是不是認為研究詞彙學要比其它分支學科更難呢?您認為今後詞彙學研究從大的方面說應該從哪些方向著手?

 

答:在語言學的許多部門中,詞彙學並不比音韻學、語法學容易。西方沒有詞彙學,只有語義學,很多詞彙學問題要用語法來代替。事實上詞彙學本身還是有很多課題值得去研究,而且難度很大。因為詞彙單位在語言裡數量最大,又是不斷變動的,新詞產生、詞義變化都很快,而且詞彙系統性不強,不像語音系統、語法系統那樣。詞彙有沒有系統,肯定有,比如說從《爾雅》開始的義類系統,但這個系統比較零碎,不像語法系統大的套小的那樣明確。

 

另外,詞彙學的應用範圍是非常廣泛的,許多部門都需要詞彙學的研究成果,它面臨的課題非常多。比如在文學作品的詞彙方面,就有語體色彩、藝術構思與詞彙的關係,基本意義與語用意義、修辭意義之間的關係。言語交際如何才能得體,達到公關的目的,有人稱之為“公關語言學”。詞書的編纂,這是語言規範的重要工作,詞書如何為每一個詞定音、定義,這是浩大的工程,裡面有許多詞彙學需要解決的問題。術語,現在科技發展這麼快,每天都在產生新術語,如何規範術語,這是術語學研究的內容。還有專名學,中國有數量最為龐大的人名,最近國家語委打算提出人名用字表,報紙上有很大的反彈,說這是破壞了“命名權”,應該反對一切限制。又如地名,中國領土多,古今地名多,異地同名、一地多名很常見,有些問題已是燃眉之急了。這些都是跟詞彙學相關的應用問題,牽扯的範圍非常廣,很多部門都在等待著詞彙學的成果。詞彙學要做好確實難,它本身的分類系統,包括同義詞系統、反義詞系統等等,都比較難理清,甚至普通話吸收了方言詞後,究竟算是已經吸收過來了,或者暫時還是方言詞,都沒法劃清界限。所以,詞彙學難研究,也是詞彙學發展令人不滿意的一個重要原因,你不能說我們的這麼多學者都很笨,它本身就有很多的難點。

 

問:您能不能談談詞彙學研究中一些當務之急的課題?

 

答:就詞彙學今後的研究方向來說,我只能就所想到的開列幾條。

 

首要的是詞彙系統的研究,這方面很薄弱的。索緒爾在談到內部語言學、外部語言學時說到,同一個語言內所有表達相鄰概念的詞,都是相互限制的、互相矛盾著的對立統一的關係,而不是一盤散沙。共時體系的研究,還不是很明白。關於義類問題,古典語文學作了大量的工作,但還沒有顯著的進步,現在有一部《同義詞詞林》,從詞義的角度對許多常用詞作了分類,但仍有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義類是詞彙中最重要的分類系統,還有同義詞系統、多義詞系統,詞源與派生詞之間的關係等等。

 

第二,常用詞的比較研究。大概十幾年前,張永言先生曾經提倡過,必須把詞彙學的研究從生僻詞轉向常用詞,後來他的學生為這項工作做出了不少貢獻,應該說有一定的突破。這是今後的一個重要方向。因為詞彙系統中最常用的,無論是哪一個地域的方言,哪一個時代的語言,顯然是最重要的。我們說,不同的時代語言間的不同,方言與方言間的不同,首先就表現在常用詞的範圍不一樣。所以應該堅定不移地從生僻詞、疑難詞的研究考證轉向常用詞的研究,這也是古典語文學與現代語言學的一個重要區別。要開展常用詞的比較,也要古今南北打通,一組一組地考察,看看從古到今發生了什麼變化,由南到北還存在什麼分歧。這對我們瞭解詞彙發展變化的歷史過程和規律、理解南北方言跟通語之間的關係,哪些是同,哪些是異,也是有好處的。我曾經同跟我學習的年輕人講過,每個人選定一個小範圍,堅持做下去,幾年之後彙聚起來,就會形成可觀的規模。

 

第三個就是特徵詞研究。特徵詞與常用詞有不一樣的地方。常用詞是就它的頻度、派生能力來講,特徵詞是就它的差異來講的。一個時代的特徵詞,就是這個時代裡最常用的,跟別的時代不一樣。一個方言的特徵詞,是在本區普遍通行、在外區少見的。這個方面的研究跟常用詞的研究也有不同,研究的要求和目的不同。如果能分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方言,把特徵詞梳理一遍,我們應該能夠提出一個用於古今漢語南北方言的特徵詞表,像斯瓦迪什的詞表一樣。現在,我們要為不同時代的詞彙定性,要研究詞彙演變的速度,通常還用斯瓦迪什的詞表,大家都覺得不好用,因為那是根據印歐語言的情況制定的。可是我們又提不出更好的適合漢語的詞表。我們應該回到漢語方言的實際當中,自己建設一個自己的系統來。

 

第四個就是規範研究,比如詞典編纂中的規範要求。近二十年,辭書業異軍突起,但良莠不齊,好的成果並不多。辭書編纂怎樣才能符合規範的要求,很多辭書工作者都在開展這方面的研究。地名、人名,資料非常多,恐怕有幾千萬條,怎麼樣從中理出一條規律來,提出一套規範的標準,這是一個大難題,主要是介入的人太少。不要以為這很簡單,我摸過一段時間就知道了其中的甘苦。還有新詞語問題,新詞語應該有大規模的追蹤研究,考察新出現的詞語怎樣接受社會的檢驗,看哪些可以經過社會的篩選而最終存活下來,哪些被淘汰;一切從語言實踐中來,而不是主觀設定一套方案,什麼樣的新詞該推廣,什麼樣的新詞該圍剿。關於語用、規範跟變異的關係,普通話跟方言之間的關係,文言詞跟現代語的關係,過去泛泛而論的多,扎實的研究少。我覺得應該作一些基於相當數量的計量研究,來看看漢語的特色,古語的存活、翻新,方言進入共同語、言語中的創新如何進入規範體系,這些方面的調查研究對於制定語言規範政策很有用,但我們還做得不夠。其它方面還有造詞法研究,造詞法在不同歷史時期發生的演變,有關這方面還不能說得很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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